第七百零七章 退休(续)
书房里亮起煤气灯,宇文温来到书架前,看着陈列在书架上的画框,那上面都是他家人的肖像画。 他看着自己的伴侣们,看着自己的子女们,最后,目光落在一处。 那是太子宇文维城从小到大的肖像画,宇文温拿起一幅宇文维城小时候的肖像画,轻轻摩挲着。 这是他的嫡长子,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,从小培养到大,培养了三十多年。 宇文温还记得儿子开蒙时读书的样子,还记得儿子功课没做好,被尉迟炽繁打手心时嚎啕大哭的模样,还记得许多许多,儿子成长过程中的情景。 儿子已经长大了,锻炼了二十多年,如今年逾不惑,早已经做好了接班的准备。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,太子都是他最佳的接班人,他的事业,在太子手中定然会扬光大。 作为一个父亲,宇文温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交到儿子手上,自己退休,然后看着儿子意气风的处理朝政,看着儿子接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。 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期盼,他不敢想象自己将来熬死太子、白人送黑人的场景。 但是,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,而不是什么集团公司的董事长,等儿子能扛大梁自己就可以安心退休,环游世界。 因为皇帝没有亲人,谁都是皇帝的潜在敌人。 天无二日,国无二主。 权力斗争的本能告诉宇文温,没有了权力,他的潇洒人生也该结束了。 为了让儿子安心,他必须深居简出,不和外臣接触,宛若笼中鸟,两耳不闻宫外事。 儿子改变他的政策,打压他的旧臣,甚至欺凌兄弟,随意废立储君,宇文温都必须视若无睹,不表意见。 即便如此,儿子也得防着他,这是权力的本能,因为主动禅让的太上皇,威胁太大了,即便本人无心,但有这种能力,本身就是威胁。 若儿子有良心,了不起把他软禁起来,好吃好喝供着,还有年轻的美人侍寝,却断绝和外界的联系,尤其不让他和旧臣接触,除非重大节日活动,否则他不会出现在朝臣视野里。 一如历史上的太上皇李渊。 如果儿子没有良心,把他软禁在冷宫,饿不死就行,然后各种冷落,让他在凄凄凉凉中走完余生,一如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那样。 宇文温摩挲着儿子小时候的肖像画,心中百感交集,他难以想象自己带大的儿子,会软禁自己、虐待自己,但作为一个皇帝,他有理由这么想。 这就是皇权的残酷,在皇权面前,根本就没有父子,自古以来,围绕皇权,父杀子、子弑父的惨剧一直都在上演。 为了保住皇权,子弑父都生了,区区一个虐待,算什么? 至高无上的皇权能让人疯狂,让人不顾一切,让人泯灭亲情。 这就是皇帝退休的尴尬之处,失去皇权的人,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,都是失败者,其结局如何,完全看胜利者的心情和良心。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。 宇文温不停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挣扎,想要树立一个好榜样,却又有顾虑。 普通单位的实权一把手退休,面对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,还会难受几年,更别说皇帝退休,从权力的巅峰跌落谷底,那巨大的失落恐怕会把人击垮。 他“退休”了,尉迟炽繁也得退休,把后宫大权交出去,交给儿媳,甚至连皇家产业的管理权,也得一并交出去,到时候尉迟炽繁受得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么? 若尉迟炽繁郁郁寡欢,他看在眼里,能高兴么? 如果,他们可以云游四方,坐着火车、火轮船到处走走、看看,也许这种失落的心情可以缓解。 但是,他自己一旦退休,恐怕就要待在深宫,而尉迟炽繁和其她后妃也得陪着他,哪里也去不了。 心情压抑,又不能随意外出散心,这样的心境和生活环境,没有病都会憋出病来。 也许大家本来还可以活个二十年,遭受变故之后,怕是活个三五年就一命呜呼了。 若尉迟炽繁看不开,郁郁而终,他会恨儿子、儿媳么? 宇文温不停地做思想斗争,想想自己能否以身作则,能否承受退休带来的各种负面情绪,能否适应形同软禁的“退休生活”。 这种事情,越想越惊悚,他不想让自己和家人的命运,掌握在别人手中。 然而有得必有失,他若是想避开皇帝长寿导致一系列危机的“前车之鉴”,解决皇帝父亲和太子相猜乃至决裂的政治顽疾,就得付出代价。 简而言之,他若要以身作则,为后代开一个好头,带头执行皇帝退休(内禅)制度,需要付出两个代价。 一,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,禅让后就此“不问世事”,住在深宫,除了看报纸、期刊,不再轻易和外界联系,不要哪天看着某个儿子、老臣受委屈,就去找已是皇帝的宇文维城理论。 他必须让儿子放心,让儿子的班底们放心。 二,牺牲自己,无论内禅之后,自己过得是好是坏,都必须无怨无悔,如同看破红尘出家一般。 第一点,很难做得到,主动禅让的太上皇,除了心如死灰的宋孝宗,哪个不是抓着权力?至高无上的权力说放就放,自古以来没几个人能做到。 第二点,即便他做得到,效果呢?子孙后代会跟着学么? 将来,儿子有勇气如他一般“到点退休”么?孙子呢? 如果儿子、孙子耍赖,不执行这个退休制度,他一个“在天之灵”又能如何? 届时,有谁敢监督皇帝执行退休制度? 如果有这种人,那么必然是权力滔天的权臣,届时离改朝换代也不远了。 所以,这就是皇帝退休制度最大的死穴:制度好立,问题是谁来监督这个制度的执行?若无有效监督,他自己做了表率,可儿孙却耍赖皮,那他不是白白牺牲了? 而且皇帝和皇太子并不是一个人,他们有各自的班底,各自牵扯着许多人的利益,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权力交接,实际上是两个政治集团之间的权力交接。 一朝天子一朝臣,当老皇帝想要退休(内禅),老皇帝的班底随后就要跟着退休,离开权力中心,失势、靠边站,甚至被政敌秋后算账,这些人能甘心? 同理,当老皇帝即将“到点退休”,皇太子即将“转正”时,皇太子的班底可谓“多年媳妇熬成婆”,眼见着权力和地位即将到手,他们能容忍有人坏了好事? 届时,老皇帝的老臣哭喊着“陛下禅位,奈天下苍生何!”,什么招数都用上,老皇帝退休的决心会动摇么? 皇太子的班底,憋着股劲要让老皇帝“按时退休”,提防夜长梦多,到时候,两个政治集团明争暗斗,矛盾必然激化。 后果,要么父废子,要么子逼父。 这就是政治现实,宇文温琢磨了许久,不得不承认:皇帝退休制度,设想起来很美好,实行起来很困难。 除非君主立宪,由议会来监督皇帝退休,又行选举,让各政治集团有通过制度内权力博弈的机会来上位。 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,皇帝退不退休已经不重要了,因为实权是在相及内阁手中,他们都是选举上位的。 君主立宪制度下的皇帝不过是吉祥物,老成什么样子,都不会对国务造成太多负面影响,退不退休,无关大局。 宇文温拿着儿子小时的肖像画,坐在榻边,看着看着,只觉左右为难,眼睛有些模糊。 我不是不想,实在是...实在是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