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章 他说无人不可食
二月二十七,清明。 清明时节雨,世人欲断魂。 细雨绵绵,不绝而下,相州府远郊密林之中,一匹雪白的骏马在安静的啃噬青草新芽。 岳西坐在地上,面色狰狞,却泪流满面。 他的面前,是一处挖开的孤坟,泥土碎石遍地都是,而孤坟之中,一卷葛布被掀开,露出一具纤瘦,略微腐烂的躯体。 岳西沉默许久,从胸口扯下一个坠子,又捏在手中看了会。 这是一块扇形玉佩,似乎是某块圆佩的四分之一,岳西看了很久,才一把将它扔在了孤坟中,随后开始用手往孤坟中覆土。 刨开孤坟,他手早已满是鲜血,此刻鲜血混着细雨绵绵,渗入泥泞之中,他双手捧起土,往那躯体之上覆去…… 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湿润泥泞的新坟堆积起来。 他一动不动,捡起地上的木牌看了起来,看了许久,眼泪流干,突然狞笑起来。 “曾闻君无名,江湖几人归……赫赫!嘿嘿!江湖几人归?” 他表情狰狞,双手猛然使劲,顿时将那木牌化为碎片。 随后他站起身来,从腰间拔出短剑,走到旁边的树上切下一片。 低下头,脸色虔诚的刻了些字,又返身回去,运劲将木板插在新坟之前。 燕京府月家孤女月楠菲之墓。 他低头看了看这块毫不规则的木碑,轻声自语。 “娘亲,对不起,我们答应过你的,隐姓埋名,不去报仇,好好生活的…但是姐姐已经死了…已经死了啊…五雷门…万马帮…还有…你们图谋父亲的……灭了我月家,还有你…杀了我姐…难道以为立块碑就能赎罪吗…呵呵…呵呵呵…” 他的声音有些阴沉可怖,但是四野沉寂,自然无人应声。 惶惶旷野,也只余他一人,无家亦无亲。 他感到痛失亲人,寂寞难耐,突然仰天大吼道:“人是你杀的!苍天作证!不管你是谁,不管你在哪!此生穷尽天涯,我月西关誓杀你!誓杀你!你记住!你记住!你记住!” 他疯狂的一声厉啸,回音乍遍林中,白驹受惊,嘶鸣一声,四蹄如飞,一窜远去! “小娃子,十三年前被围杀在大晋的北齐第一高手‘雪月满弓’月缺是你家长辈?”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。 岳西…月西关猛然转头望去。 只见旁边的大树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。 此人长发蓬头,遮住面容,一身素白麻衣,额上还系了一额白色麻巾,竟是一身丧服白缟。 “不关你事!”月西关看他模样古怪,却是心中一惊,急忙回了他一句,便匆匆找马而去。 此人突然惊讶了一句:“咦?” 话音未落,人影却陡然消失。 再出现时,却已然到了月西关身旁,探手便将其抓住。 随后,眨眼之间,双手已经在他身上拂过。 此人咧嘴笑过,道:“好!天生阴骨,好骨骼!” 月西关这时也看清了那人的相貌,心中顿时一凛。 此人长得颇为狰狞,只得半条眉毛,脸上具是火焚伤疤,颜面全非,整个脸庞苍白无一丝血色,而这人一对眼睛,看上去便喷射着灼人的光芒,似要择人而噬。 这对眼珠竟然不是黑色,也没有瞳孔眼白,而是整个幽幽深绿,令人望之而寒栗。 可是月西关心中却似乎并不畏惧,反而生出奇异之感,不由也睁大了眼对视起来。 眼对眼好一会的,那人却是咧嘴笑了;虽然笑得更加狰狞,但是月西关却感到有些亲切。 不知怎么的,月西关便也笑了笑。只是他方遭心变,表情也是狰狞,此刻笑起,却更显阴厉。 十六七岁的少年,这一笑竟然使得这怪人心中一凛,隐隐生出一丝寒意。 怪!真怪!,这孩子眼中是冷意凛然,似乎含着先天的冷酷和阴森,又有着后天的血海深仇。 好熟悉,好像一个人,一个他两百多年前曾经极其熟悉的人。 此人半条眉毛紧皱起来,苦思这熟悉的影子到底是谁。 “对,你像我,你就像当年的我,你就是当年的我!” 那怪人突然喊叫起来。 月西关吓了一跳,那一丝亲切之感顿时消失,只觉得这人脑子残缺,怕不是失了智? 我爹都死了,我像你? 跟着,他也不容那人说完,便挣扎起来,猛地甩脱那人的手,直往林中逃去,速度陡然加快,浑然不像寻常通脉境的少年。 那人却又是没有丝毫动作,便陡然消失。 再出现时,却又到了月西关面前。 彷如幽冥野鬼一般。 “果然是月家嫡传,急弓开箭的秘法!” 他一张狰狞的脸,咧起嘴来道:“不过,月家可是惨,我看你一声真气,虚浮不堪,恐怕除了这秘法,你老子那一身武艺,都没传下吧。小娃子,你就像当年的我,我孤独你寂寞,我有深仇,你也有血恨…想报仇吗?我有一身好武功,你可愿学?” 月西关微微一愣,猛然摇了摇头。 开玩笑,他今日偷跑出来祭怀过亲姐,很快便要陪着颜忻往天师教去了…… 这怪人却已觉不耐,抓起月西关的手,冷冷问道:“你不愿意?” 他的手似乎铁箍一般,勒得月西关生疼,却怎么也挣脱不开。 月西关却点点头,道:“我即将要去龙首山天师教,那是道家三山之一,我要报家仇,报亲恨,必须学得顶尖武功……” “天师教的那群牛鼻子,也就炼几颗药勉强过得去,除了《大无相功》还有些意思,他们还有什么顶尖武功?”那怪人却是不屑一笑,又道:“你若要报仇,便更该拜我为师,你的骨骼,颇合我这一身中古奇功,不出五年,保你天下都可去得,不出三十年,任何仇人都要成为你掌下亡魂。” 好大的口气! 月西关心中一震,顿时惊道:“你到底是何人?” 怪人狰狞咧嘴,摇了摇头,伸手送开月西关,将他推倒在地,道:“你虽是天生阴骨的体魄资质,但离本座心目中的传承弟子,还差了许多。不过你嘶声大喊,情绪惨痛,恰好本座经过,引我好奇过来,便是有缘。我看你和我年轻时颇类,皆是孤寡之人,那是有份。本座这才愿意传你奇功,却绝非我求着你。我只问你,拜是不拜?” 月西关爬起身来,却是心中挣扎起来,此刻他得了安全,本该直往长风镖局而去,然后颜回会带他和颜忻一起去龙首山拜见颜峰。 天师教,道门三山之一,六百余年名门,这是一条通天大道。 但是他每每想要挪动,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。 他心中似乎有人在出声撺掇着他,这声音不断说着答应他,快答应他。 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地府幽冥,似乎是他死去的爹月缺,大哥月东行,二哥月北望,三姐月楠菲…… 他心中一时心绪如麻,不断挣扎起来,时间也一点点过去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月西关突然做了决定,他猛然跪了下来,也不顾满地泥泞,就要磕头。 然而无论他怎么使劲,身子却完全伏不下去。 他心中一惊,抬头望去。 只见那怪人猛然张目,说道:“本座这一身奇功,说难也易,说易却难。本座言之有预,也不虚言诳你,只因为此法,一旦学了之后,入我门下,便再也非人。 本座这一门练功精进,天资和药物补助各含一半,天资你自然明白,但是所取药物却大异寻常,杀人喝血那是等闲,啃人食肉也是平常。 一入幽冥,即是过了鬼门关,化身恶鬼,以人为食,炼无上神功,你可要学? 若是练到最后,更要连我都吃了,方才能够真正大成,纵横天下,你还敢学?” 月西关听他说得恐怖,先是心中惊惧万分,听到最后,更是心中大骇,只觉得这怪人竟然坦然将自己说成食物,当真和他自己说的一样,是非人了,再配上他那一身丧服,惨白脸色,直若地底无常…… 只是不知为何,听到后来,不知怎得,他竟是毫不害怕,反而隐隐生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快意来。 月西关蓦地冷森一笑,道:“我这无亲无家之人,还要那良善何用,只要能报家仇亲恨,世界无人不可食!” 那怪人咧嘴森然一笑,道:“他日你定然无悔今朝。” 随后他轻轻一摆袖袍,一股鲜红煞气沛然而出,席卷狂飙! “轰隆隆!” 那气劲所及之处,前方百余颗大树竟是顿时黄绿变黑,根叶全枯,拔地而起,带着无数泥土大石,远远的砸落过去。 而原本那些大树的地方,竟是留下一个百余丈方圆,十数丈深的大坑。 轻轻一袖之力,竟至于斯? 父亲去世他尙懵懂,月西关自然从未见过如此人物,他心中一时间既惊又喜,顿时磕了下去,这一次却是再无阻碍,他重重顿了三首,溅起几蓬污水烂泥。 “好,好,好!从今日起,你便是我白九幽的弟子,没想到本座刚在青霞山死了个胆小不成器的儿子,老子前去奔了个丧,归程之时却是天降一个佳徒,我那儿子当真没有白日出来,死得也好,死得真妙,妙极,果然是妙极!” 那怪人口中疯狂大笑道,又是袖袍轻轻一挥,将那新坟完全没有震动,连木碑都没晃动,但是里面的那具纤细躯体却是已经破土而出。 白九幽又是轻轻拂袖,而那新坟竟然又覆上了土,恢复了原样。 接着他又道:“就先以你亲姐之骨肉,再寻上两处上佳药田,助你易筋洗髓,返本归元,成就玉尸之体!” “他娘没护好我儿,便正叫她拿命出出力!” 随后他白袍一抖,便将满脸骇然的月西关和腐烂发臭的月楠菲卷起,身形猛然上窜,眨眼便冲破雨帘,冲入青冥阴云之中,消失在九天之上。 “轰隆!” 天空猛然响起一声惊雷! 而于此同时,张浪背着行李,负着大刀,披着一身蓑衣,带着竹斗笠,慢打着马匹,顶着细雨,终于进入了安州和洛州交界处的武清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