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4章 治丧骂槐
一刻钟后,宁国府后院花厅。 “可不敢再耽搁下去,这老老少少病了一堆,说不得是生了什么时疫!婶婶回府以后,记得赶紧请太医瞧瞧!” 在外面听到尤氏那看似‘情深意切’,实则夹枪带棒的言语,孙绍宗不由的哑然失笑。 果然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。 她这任人捏圆搓扁的主儿,今儿几次三番碰壁之后,也终于动了火气。 当然,这也是因为膝下有子,比当初多了底气的缘故。 不过…… 那邢夫人却当真有些古怪。 原本听了尤二姐的话,孙绍宗只以为她是在恼怒贾迎春的态度,进而迁怒到了自己头上。 可这一路之上,瞧着却似乎并非如此。 她与其说是在同谁斗气,倒不如说是有些神思不属,几次若非身旁的丫鬟提醒,都险些撞到了拐角的栏杆上。 此时面对尤氏的冷嘲热讽,也是有气无力的,全然没有半分要反击的意思。 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 孙绍宗思前想后,也没想出所以为然来,后来忽的晃过神来,自己这么关注一个老太婆作甚? 一阵哑然失笑,便再也懒得多想什么,只同柳湘莲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着。 却说过不多时,就见尤氏被两个妹妹的搀扶着走了出来。 就见她用一条白布紧紧束住发髻,左耳后面又扎着两长三短,三支素白的簪花,简单、朴素,却衬的那一头青色如云似瀑。 略显散乱的刘海,那巴掌大的面孔素颜朝天,毫无阻隔的透着楚楚动人。 而那宽大单薄的麻衣、素服,也愈发献出了她娇小的身姿。 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! 孙绍宗暗赞一声,视线却落在了三人身后——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,正在奶娘的牵引下,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。 只一眼,孙绍宗就确定了:这肯定是他的种! 就宁国府那一群被酒色掏空了的废柴,哪生的出这么虎实的娃儿? “苕【shao】哥儿,快来见过两位姑父!” 眼见孙绍宗看向儿子,尤氏甩脱了尤三姐的搀扶,将儿子拉到两人近前。 小家伙倒也不怯场,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姑父,就仰着头打量孙绍宗,约莫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魁梧的男子。 孙绍宗也正低头与他对视,旁边尤三姐却找了个由头,悄默声把柳湘莲拉到了角落里。 这时尤氏伏低了身子,柔声对儿子道:“苕哥儿,外面冷,你先和奶娘去里面,陪着奶奶、姑姑们说话可好?” 小家伙还有些不太情愿,不过被奶娘哄了几句,也就乖乖被抱走了。 于是这院子当中,就余下孙绍宗与尤氏、尤二姐三人。 虽说屋内和院子角落里,也都站了人,可此时风声不小,只要压着嗓子说话,倒也不怕被谁听了去。 四目相对,尤氏又是掩不住的欣喜,又是满腔的幽怨,却不敢与孙绍宗过于亲近,于是一边低垂眼帘,一边幽幽道:“不曾想再与孙大人相见,竟会是在这等场合。” 说完,竟一时五味杂陈没了言语。 旁边尤二姐见状,急忙搡了她一把,连声催促道:“姐姐,眼下可耽搁不得,还是先把正事儿说清楚吧!” 尤氏这才恍然,忽的盈盈一拜道:“现如今那父子两个都不在家中,我一个妇道人家,实在支应不下这么大的场面,烦请孙大人看在二姐和苕哥儿的情分上,出面帮我主持一二。” 原来是想央自己主持丧事。 这活儿孙绍宗还真没干过。 不过她都把儿子搬出来了,孙绍宗又哪好拒绝? 当下忙把柳湘莲喊了过来,两个连襟彼此分派好差事,又将府上的管事一一喊来辨认。 若换成旁人,即便是挂了连襟的名头,这骤然间主持宁国府的丧葬大事,怕也难以服众。 但孙绍宗眼下是什么名望? 更别说还是实打实的四品高官! 一路顺风顺水的,即便想找个杀鸡儆猴的刺头,都无处下手。 既如此,孙绍宗自然更懒得客气,当下喧宾夺主,给他们一一铺排了差事。 至于门前那最棘手的次序问题,则是由他带着府上的大管事同二十几名家丁,亲自出面整治。 这宁国府门外乱归乱、闹归闹,真论起繁杂来,又如何比得上当年的千叟宴? 由孙绍宗这般‘干才’,抽丝剥茧的一番梳拢,局面顿时大为改观。 不过在梳理门前秩序的同时,孙绍宗也发现来的客人里,勋贵只占了极少一部分,甚至连武将也不多见,反倒是文臣来了不少。 这就古怪了。 虽说文臣之中,少不了溜须拍马之辈,就算有几个见风使舵的,趁机跑来拍拍荣宁二府的马屁,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。 可大多数文人还是要脸面的。 这上赶着跪舔的事儿,不是做不出来,可至少也不至于做的如此明显。 难道说…… 这里面另有乾坤? 正狐疑着,柳湘莲忽然独自一人找了过来,那脸色是说不出的凝重。 孙绍见状宗心下一紧,随即忙压着嗓子问:“怎么,里面难道出事儿了?” 柳湘莲也哑着嗓子道:“二哥,这些人怕不是来吊丧的,而是来指桑骂槐的!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那挽联、祭词里,多有针对道士方士的,有些激烈的,干脆直斥方士误国害民!” 误国害民? 孙绍宗的脸色登时也沉了下来,吩咐那大管事在外面值守,带着柳湘莲大步流星的到了居中的灵堂前。 此时尤氏正领着儿媳妇胡氏,跪坐在灵堂两侧的草席上,挤着眼泪听某个中年文士,抑扬顿挫的念着祭文。 孙绍宗在门外听了片刻,发现那文士先把贾敬捧的极高,又表示若非被虚无缥缈的仙道耽搁,他眼下应该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。 然后顺着这话头,就开始引经据典的痛骂方士祸国殃民。 果然是指桑骂槐! 而且这骂的不是别人,赫然就是当今陛下! 孙绍宗一时只觉头皮发麻,怪不得近些日子里,南北道门在京城里争的乌烟瘴气,偏朝中那些孔孟门徒,全都偃旗息鼓没有半点反应。 感情人家是在憋大招呢! 也是倒霉催的,他们憋出来的大招,还偏偏被自己给赶上了! 这一波波的非议中央,怕是早晚要传到广德帝面前,届时自己这出面维持秩序的,要说与他们全然没有干系,谁肯相信? 可事到如今,他也不敢阻止文臣们的行动,否则日后在朝堂上,怕是非举目皆敌不可。 而且得罪了这些掌控舆论的士林魁首,就连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声,都未必能保得住。 罢了~ 眼下也只能装糊涂,然后尽量把自己摘出去了。 想到这里,他风风火火的绕到了后院,也不管薛宝钗、林黛玉等人都在,扯过尤二姐好一通耳语。 尤二姐得了吩咐,自然不敢怠慢分毫,忙扯上自家老娘,急急往前院赶。 孙绍宗原也要去外面候着,却被贾探春给拦了下来。 “孙家二哥,可是前面出了什么纰漏?要不要我们回去,知会老祖宗一声?” 被她这一问,孙绍宗才发现满屋子莺莺燕燕,都在好奇的打量自己。 孙绍宗摇头道:“这事儿咱们管不了,也不能管——诸位妹妹若没什么事儿,最好各自归家,莫要再掺和这天大的麻烦。” 说着,也不管众人是否满意,便径自扬长而去。 “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?” 因有干姐姐阮蓉的关系,林黛玉头一个担心道:“孙家二哥何许人物?他竟都说管不了、不敢管!” 史湘云最是好奇心盛,当下眨着大眼睛怂恿道:“要么咱们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?也说不准就能帮上什么忙呢!” “不可!” “别!” 薛宝钗和贾探春却是异口同声的阻拦,都道孙绍宗觉着棘手的事儿,岂是几个女流之辈能插手的? 又瞧着史湘云眼珠乱动,生怕她真闹出什么来,忙差了丫鬟去向隔壁的邢夫人请示,看可否带着众姐妹回荣国府去。 这原本不过是走个过场,按理说邢夫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。 可谁曾想今儿她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,竟派了贴身仆妇过来,拿着孝道的大义,将众人好一番呵斥。 “这到底是怎么了?” 等那仆妇走后,众女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却都是一头的雾水。 “宝姐姐。” 贾探春此时也改了主意,主动向薛宝钗请示道:“一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个事儿,不如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——咱们也不做什么,只探探风声便是。” 薛宝钗犹疑了片刻,终于点了点头,却又补了一句:“荣国府那边儿,咱们也派几个人回去问问——兴许就有人听说了什么呢。” 众女大都没什么意见,于是又商量着,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丫鬟、婆子,分别派往宁、荣二府打探虚实。 旁人未曾注意,林黛玉、贾探春、薛宝琴几个,却发现薛宝钗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,派去了对当前局势,似乎并不怎么重要的荣国府。 “姐姐。” 薛宝琴便忍不住凑到宝钗身边,小声问:“你可是觉得,荣国府那边儿也出了什么意外?” 薛宝钗微微摇头,口中却道:“但愿是我想多了吧。” 再问时,她却半句不肯多言。 众女就这般忐忑不安的,等待着谜底被揭开。 然而渐渐传回来的消息,却一个比一个古怪。 首先是素有风流名声的胡氏,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勾引柳湘莲,结果险些同尤三姐撕扯起来。 因这此时,柳湘莲夫妇负气而走,连孙绍宗也做了甩手掌柜,于是外面刚刚理顺的次序,又重新乱成了一锅粥。 这些消息,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的。 可在场众女对那胡氏,却都是不陌生的。 这妇人在贾珍贾蓉两父子的调教下,的确是人尽可夫的放浪心性。 但究其根本,她却是个胆小如鼠的——若非如此,也不会被贾珍父子肆意欺辱。 要说她背着人,偷偷摸摸勾引一下英俊的柳湘莲,或许还有些可能。 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、众目睽睽之中,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? 尤其还是在贾敬灵堂前…… 而第二个不合理之处,则是孙绍宗袖手旁观以后,次序立刻就又陷入了混乱。 虽说宁国府的管事未必有多精明,可总不至于连拾人牙慧都做不到吧? 即便当中出了管理混乱,也该是一段时间之后,再重新乱起来才对。 有了这两个不合理之处,再加上方才孙绍宗那异样的表现,这怎么看都像是提前谋划好了一处闹剧。 可孙绍宗特意炮制出这出闹剧,又是为了什么? 众女正疑惑不解之际,另外一桩更为诡异的消息,也从荣国府传了过来:正独自在家中养病的大老爷贾赦,竟莫名其妙被野猫咬掉了半只耳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