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章 远山村事件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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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山家的金次郎二少爷带了武具,叫上伴当,随意编了个名目,便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踹门,要求缴纳临时增加的课税。 他本人是身披胴丸,手扶利刃,左右还跟着两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,也都配着刀枪。如此阵仗,农人们怎么敢反抗? 难道还能抄起锄头和草叉造反不成? 从东头到西头,三十几户人家,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,就榨出三十余贯的资财来。大部分人老老实实破财免灾,少数一两个脾气犟的,根本不用二少爷出马,自有两个狗腿子出马,拳脚棍棒伺候,打得鼻青脸肿,然后农妇便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献出铜钱祈求原谅。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,远山金次郎颇觉志得意满。 这群泥腿子,整天就知道叫穷,都特么是装的!这不是家里都有钱吗?不少屋子角落里藏了数以十计的永乐钱,甚至还有些人攒着碎银子。 也不想想这玩意儿是你们下等人能消受的吗? 远山金次郎将大袋的银粒和铜币数了一数,向其父回报说:“征收一次就凑够了!我这就送到妙玄寺里去,给厚道大师看看!” 接着找了一个跟班当苦力,便火急火燎地上路了。 却始终没提具体收了多少钱。 三十一贯零七百文,除了给庙里的二十五贯香油钱,还能剩下接近七贯出来!这可是一笔大钱啊! 待会顺路到了繁华的胜瑞城下町,到南蛮寺里布施一番,买些精致的礼品送给神崎亚莉亚小姐,再花几百文请她去附近最好的酒屋打打牙祭…… 一想到这,只恨不得生出翅膀来,赶紧飞到佳人身边去! 远山大五郎诧异于幼子一反常态如此积极于正事,只觉得臭小子终于长大懂事,内心欣慰无比,完全不疑有他。 他本是个世事洞明,人情练达的老狐狸。然而一旦陷入父亲的角色,被溺爱情绪所影响,那也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糊涂蛋没了区别。 已经五十多岁的大五郎,垫着脚前倾着身子,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儿子远去,口中不住念叨“注意安全”“别露了浮财”之类的话,直到视野里完全见不到人影,方才缓缓转身,走回房里。 “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些,总算知道操持家里的紧要营生了!倒也该早日为他找个门当户对的贤妻,免得总被那个红头发的南蛮妖女勾了魂。” 喃喃自语之余,远山大五郎一边在自家庭院里寻了个板凳坐下,吩咐仆役端来茶水,同时仔细思考今日之事的得失。 反复琢磨之后,他渐渐皱起了眉头,反复摇头,心中不安。 以前不管是吃了绝户还是睡了寡妇,都是不会有苦主出头的。摊派赋税徭役时做的手脚,那也是拉一派打一派,发动群众斗群众。不像今天是犯了众怒,把十几家小农、二十家佃户都得罪了个遍! 还是太急切了。 然而这局势,你没法不急啊! 明说了三天之内必须把二十五贯香油钱交上来,你待如何? 妙玄寺日莲宗的厚道大师,身份可不一般,平日与侍大将、足轻大将一级的家臣,也是惯常谈笑风生的。倘若开罪了这位高僧……把你家祖宗灵位扔出别院,让你丢个大脸还是轻的,若是在贵人们面前说几句难听的话,搞不好就能弄死你。 相比之下还是宁愿得罪村里的农民们……但是得罪太狠了也不行,万一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咽不下这口气铤而走险呢?或者是跑到胜瑞城门口去喊冤写血书?再不济全家老小一块逃走到别的领地上讨生活,那也很令人头疼。 想到这里,远山大五郎觉得有必要出面,在村里恩威并济的安抚敲打一番。作为一个乡贤,这点手腕还是有的。 不过甫一动身就觉得双膝十分酸痛——大约是今日的运动量已经不少了。 当年在旗本队里服役的时候,跟着老主公出生入死,从阿波渡海杀到畿内,几百里下来一口气都不带喘的。可自从十年前把足轻组头的位置让给了长子,到乡下当了养尊处优的大老爷,一身筋骨渐渐被酒色掏空了。 于是远山大五郎决定,赶紧上床歇息,安抚敲打村民的事明天再说吧! 就一晚上的功夫,还能翻了天不成? …… 又到了傍晚饭后的时间,远山村的农民们如往常一样聚集在谷堆旁,进行他们从早到晚唯一的交际与娱乐活动。 只是这一次,活动场地一片狼藉,人群气氛也相当压抑。 仿佛谁都找不到话题,沉默了半天,大家只以眼神相互交流。 良久之后,一个身材粗短的大汉忍受不住,重重在谷堆上拍了一掌,怒而开口:“他娘的,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!我攒了三年半才存下来一贯零六百文的钱,准备娶老婆用的,那几个混账东西,进了门就直接抢!不给就打!还拿刀比着我脖子!” 他这话说得义愤填膺,咬牙切齿,连自己满是补丁的破麻布衣服又撕开了两道口子都没发觉。 “唉,就是啊……” “谁说不是呢……” 不少人发出小声的应和。 “你们消停点吧!担心被有心人听到!”杵着拐杖的白胡子老者费劲地站起身,表示不以为然,“熊吉啊,听我藏马一句劝!钱没了就没了,人还在就好!可千万别有什么闹事的想法,让老爷们知道了,连命都要丢掉!” “呵呵,呵呵,藏马大叔你好歹有水田三反,畑田五反,反正交得起钱是吧!”大汉一点都不领情,反倒更是恼火了,“我熊吉呢?一点地产都没有,当帮工一年才存得下几百文钱,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!这日子,倒不如死了算了!” 说到“死”字,众人都是心下一寒,气氛更压抑了。 忽而有好事者推波助澜:“藏马大叔见老爷们时那模样,就差舔鞋子了!每次都说什么人保住了就好,我看他跟我们穷苦人不是一条心!” “没错!”熊吉没听清是谁的话,但下意识表示了赞同:“有些人啊,就是天生骨头软,喜欢给强盗当帮凶!” “你……你!”老年人藏马气得胡须都在抖动,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两下,环视一周,怒斥到:“好哇,你们都有骨气!有骨气就只会冲着我这个走不动路的老家伙来吗?刚才下午的时候,二少爷挨家挨户收钱,你们不都还是老老实实给了吗?现在倒有胆子在背后说闲话啦?” “我可不是怕死!”熊吉涨红了脸,大声争辩道:“只是人家身上有甲,又有好刀,还带了小兵,我去拼命也只是白送死罢了!要是有一二十个人一起冲,打死这帮混蛋,我绝对第一个上,死了有人报仇,那也值!” “你就吹吧!”藏马捋了捋胡须不屑给了个白眼,“老子真就不信了,就你还想集结一二十个人,敢造反不成?” “老不死的东西!” “小畜生还敢骂人?” 两人一句一句地吵起来,局面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,远处突然传来年轻人清脆的嗓音: “二位,看在我日清的面子上,还请住手!” 日清? 是一向宗的日清大师啊!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,原本即将动手打起来的藏马和熊吉都老老实实地依言停下手脚,尽管还是彼此怒视。 其余的人纷纷转身过来礼貌地打招呼。 “大师您好!” “大师今天怎么有空来?听说您是去了黑谷村啊!” “大师您快劝劝,这两人是真吵起来了!” 迎面走来的年轻和尚微笑着逐一回应。 这个日清,可不是一般人。 他是随着平手家任命的上樱城守将汤川直春一道,从纪伊来到阿波的。据说是石山坊官下间赖廉的徒弟,出身比之妙玄寺的厚道大师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但两个僧人的行为作风是截然不同的。 厚道大师一向是锦衣玉食,眼高于顶,整日只在禅房里研究诘屈聱牙的晦涩佛理,只有武士老爷求见才会接待,寻常百姓不给个十贯五贯的香油钱,是完全沾不到衣角的。 日清大师却是穿着粗布僧袍,到田间与农人同吃同住,和颜悦色地教大家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之类的简单口号,说这样就可以在来世得到福报,也不强制要求捐钱。 所以,前者布道几十年,依旧只在上层阶级里厮混,后者才来了两三个月,便以获得底层人民深深的好感。 当下,日清大师走到熊吉和藏马身前,心平气和地劝说到:“相处虽然不久,但贫僧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,只是因为性情不一样,容易产生无谓的冲突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“大师说的是。” “大师教训的是。” 两人都面红耳赤地低头认错了。 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大家一定要团结。”日清大师满意地点点头,“世道艰难,只有众志成城,才能渡过难关。你们究竟是为何事而争吵的?可否说给贫僧听听?” “其实是这么回事……”熊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开始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。 而年过花甲的藏马顿时想到,日清大师好像来历不凡,能不能请他出面,稍微约束一下远山父子的恶行呢?